庚子鼠年六月二十八日（公元２０２０年８月１７日）下午６時４０分左右，我的老母親突然辭世，接到喪報，我很悲痛。一轉(zhuǎn)眼功夫，母親過世快兩周年了，這兩年來，我一直沉浸在失母的痛苦中，回想著母親點滴往事，不由自主潸然淚下。

我母親出生于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初的洪澤湖南岸管鎮(zhèn)老俞莊，當(dāng)時這些地方社情比較復(fù)雜，幫派林立，各方都在這里發(fā)展勢力，聽說我外祖父結(jié)交各方互不得罪。他從事小買賣，北上徐州，東去揚州南京，南下蚌埠。由于他的精明，生意做得還算順達，治辦點土地，家庭生活基本能夠維持。我母親出生時，她上面已經(jīng)有四個姐姐，后來外祖母又生一女。在那個傳統(tǒng)觀念較嚴重的年代，連生六個姑娘而沒有生一個傳種接代的兒子，聽我母親說，我的外祖母有點不受外祖父待見的，外祖父經(jīng)常以做生意為由在外不歸，外祖母一人操持全家事務(wù)，帶著能干活的女兒們下田耕種，此舉贏得莊鄰的好評。外祖母勤勞持家的稟賦遺傳給她的兒女們，我母親就是其中之一。

母親五歲左右，因她的姑媽招不住兒女（子女一出生就夭折），就找她的嫂子我的外祖母要一個侄女去家壓子，我外祖母因女兒多也就同意小姑的請求，隨她選一個，她便選中我母親。我母親便到家住鐵佛周崗她的姑媽家，改稱姑媽為媽媽，自己的親娘則改稱為大舅媽。之后幾年中，我這位外祖母為我母親增添兩個妹妹兩個弟弟（即我又有了兩個姨媽和兩個舅舅），這說明我母親去壓子是成功的！因此，我的母親在新家很受疼愛，也完全融入這個家族。這樣，我母親有兩個娘家，姊妹較多。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母親結(jié)婚生子。

有首歌曲唱道：“生活像團麻……也有解不開的小疙瘩……怎能沒有坑坑洼洼……”我母親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多少種，她基本都嘗遍。我出生在上世紀(jì)６０年代初，那時候農(nóng)村的生活是十分艱苦的，特別是處在三年困難時期，我是農(nóng)歷年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當(dāng)時我母親不到而立之年，我上面有兩個姐姐。我出生時家中吃飯已經(jīng)成問題了，我母親憑著自己年輕，生下我第三天就下田勞動爭工分，還抽空背點白芋（紅薯）徒步到六七公里外的街上去賣，之后換幾條鯽魚回家熬湯喝催乳喂我。當(dāng)時，我奶奶對我母親說，你月子里不能這樣忙，到時會治出病的。多年后，我的老母親腰腿經(jīng)常疼痛，我要帶她去診治，她說沒有什么，就是生你時坐月子治的，到后來她的腰變彎了，我總覺得虧欠她老人家很多。子女的生日就是母親的受難日，這是事實啊！在那個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年月里，我在母親的呵護中成長著。

在我幼小的記憶當(dāng)中，經(jīng)常目睹我的母親為去公社糧站買返銷糧不辭辛苦的情景，特別是每年到暮春時節(jié)，青黃不接，一家?guī)讖埧诔燥垼依餂]有叮點余糧，全靠我母親東借西挪點糧食度日。一到這個時節(jié)，母親滿面是臘黃色（明顯的營養(yǎng)不良），經(jīng)常夾著一只破口袋三天兩頭朝十幾里外的糧站買返銷糧，由于沒有錢，每次只能買夠吃幾天的糧食。有一次家里急等糧食下鍋，母親買糧還沒有回來，父親蹲在門口抽著水煙袋，吸幾口就站起看看，“你媽回來了。”不知回望了幾次，父親臉上露出了笑，父親接過母親背回來的口袋拎進家里，我趕緊搬張小凳給母親，大姐拿來毛巾給母親擦汗，之后便忙燒飯了。“我急死了，今天買糧人太多，我與人說家里還等米下鍋，人家才讓朝前面排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母親還樂嘿嘿的。這讓人難忘的記憶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上學(xué)讀書，特別是到離家十多里外中學(xué)住校讀高中，每周六下午回家拿糧食，那時還是大集體，糧食還不是很富足。母親知道我下午回家，中午不管家里吃什么都會留一點給我，讓我回來充饑，晚飯做點可口的，讓我吃個飽。第二天上午，母親還要忙里“偷”閑牽驢推磨磨面，給我?guī)У綄W(xué)校換飯票，還要準(zhǔn)備一周蒸飯的大米以及幾毛錢菜金，有時母親還會在中午蒸或烙鍋餅切好放到專用布袋里給我?guī)У綄W(xué)校，留著充饑。那時母親４０多歲，身體較好，家里雖然清貧，但家里家外在她的操持下溫馨和美，我的弟妹們也快樂成長。

我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母親有點失望，但她重來沒有說出。半年后，我考上公社水利會計，拿工資了，雖然不多，但第一個月的工資還是交給母親，她當(dāng)時很高興。一年多以后，我又要去參軍，我事前沒有告訴父母，當(dāng)我拿到入伍通知書后，父母才知道。那天，大概是我離家前一天，我在床上休息，我三姨媽來我家，她們老姊妹倆在聊天，我三姨說，工作干的好好的去當(dāng)什么兵？我媽說，誰不說呢？“兒大不由娘啊！”我聽了當(dāng)時兩眼濕潤，我知道，我的母親是舍不得我離開家的。

入伍后，我常寫信給家里告之情況，同時也從家信中了解家里的事情。這期間，母親特意到街上照相館分別與我的兄弟姐妹以及各個外甥合影寄給我，以解我想念之苦。

隨著農(nóng)村土地承包到戶，家里各方面都過得順風(fēng)順?biāo)Ｈ胛楹蟮谖鍌€年頭第一次探家，全家高興，父母更是喜色滿面。這之后，我結(jié)婚生女，又轉(zhuǎn)為干部，每年都回家過年，與父母相聚也多了。女兒出生后，母親對長孫女很是喜歡，想叫留在她身邊帶養(yǎng)，我愛人怕給她增添麻煩就沒有同意，后來我兩個弟弟家兩個侄兒和一個侄女全部在我母親身邊長大。當(dāng)然，我的女兒雖然不是她奶奶一手帶大，但對她奶奶的感情同樣深厚。每年母親都會腌制些肉和魚曬干，等我休假結(jié)束時帶回部隊，一些同鄉(xiāng)戰(zhàn)友知道我從老家回來，總會相約一起，到我家吃我母親腌制的肉和魚，同嘗家鄉(xiāng)的風(fēng)味，同感母愛的溫暖。

2000年9月初，我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本縣法院上班。縣城到老家也就２０多公里，回家的機會較多。２００１年底，在縣城自建一處私宅，房子上梁前一天，母親特地蒸一大籃饅頭帶來，還特意交待上梁時從梁上摔下讓人搶吃（農(nóng)村風(fēng)俗習(xí)慣，小時候誰家蓋屋上梁時，我們都提前去等搶饅頭。）。這之后，母親逐漸衰老，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脾性少了七八分，特別是父親帕金氏綜合癥病已到后期，基本上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一切全靠母親照顧。為此，母親無怨無悔攙扶著父親與病魔周旋，直到２００５年中秋之際，我父親駕鶴西去。父親的去世對母親打擊很大，很長時間她沒有走出失去老伴的陰影，我要接她來縣城，她不肯來，她說用不慣煤氣灶。之前，我曾接父親與母親來縣城小住一個多月，當(dāng)時父親不肯來，母親勸他說，“去一下吧，以后可能就沒有機會了。”在我家里，用慣農(nóng)村土灶的母親燒鍋插不上手，感覺不適，便幾次要求回去，最后我拗不過她，一個多月后把他們送回鄉(xiāng)下。

這樣又過１０多年，２０１７年１２月中旬，忙碌的母親在家中不慎摔倒，當(dāng)時，大弟弟帶母親到鄉(xiāng)醫(yī)院拍片檢查，診斷為“左股骨頸骨折”，為了減輕母親的傷痛，我在問詢骨科專家后，決定給母親做手術(shù)換人工股骨。當(dāng)時有些朋友說，你老母親８０大幾了，動手術(shù)有風(fēng)險，建議保守治療。但，這股骨保守治療是不行的，骨折了很難長實，要整天躺在床上，還要受疼痛折磨，這樣，母親根本接受不了。最后，為她換了個人工股骨，出院后，她休息一段時間，又能下床走路了。但不曾想，2018年上半年，母親又一次摔倒，此次，又將右股骨摔傷，檢查結(jié)果是“右股骨骨裂”，將Ｘ光片拿到醫(yī)院請骨科專家審讀，專家的意見是“只能作保守治療”，因為左股骨已經(jīng)置換過，現(xiàn)在再換，老人家身體肯定接受不了，另外，年齡已經(jīng)不允許做這樣的手術(shù)了。我只能請專治骨折的中醫(yī)世家醫(yī)生，用中草藥給母親治療，幾個月后，骨裂愈合，但因母親多日不下床，腿腳沒有很好活動，右腿腳基本失去功能，她只能整天坐在沙發(fā)椅子上，就這樣，母親直到她去世再也沒有離開過椅子。雖然，母親的內(nèi)部器官沒有多少病變，但常期不活動，對這些器官損傷也是致命的。

2020年，立秋后，８月１２日，母親出現(xiàn)感冒癥狀，大弟請來醫(yī)生給她掛水。１４日上午我從縣城趕回去，請來醫(yī)生繼續(xù)給母親掛水。掛水過程中，母親問我，為何這么長時間不回來？我說，最近忙。其實，我這是托辭，過去我?guī)缀趺總€周末都會回去，到家向母親報個到，問個安，給她點支煙，就出去找人玩了。2019年以來，由于單位工作確實與過去不同，周六加班基本上成常態(tài)，周日有時還要忙些其他雜事，就沒有周周回去。因為總覺得母親身體還好，就沒有過多注重與母親多呆些日子。那天，母親還說，“你老是不來家，我很想你。”我笑了笑說，“明天是星期六，如果沒有事，我再回來”。水掛差不多了，大弟從外面回來，他到家，我就可以放心回去了。母親聽說我要回縣城，對我說“就在家吃過中飯再回去！”我說，不用了，回去能趕上單位中飯，我便開車返回。

8月１５日是星期六，早上打電話問大弟母親有什么感覺？他說，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她自己也說好了。為此，我就未回去，本來答應(yīng)母親回去的諾言就沒有兌現(xiàn)。１６日，自己又一次失約沒有回去。１７日是星期一，早上在單位吃好早飯后，我習(xí)慣出去走路，中途心臟陡然像被針扎了一下很疼，我停下腳步用右手在胸脯上上下左右按摩一下，覺得好些才繼續(xù)走路（這難道是什么先兆？）。上班后，一位朋友聯(lián)系我，說上周五你約購一輛殘疾人專用手推車，已經(jīng)落實好，叫我下午下班去取，因周一下午下班單位要組織學(xué)習(xí)，后又約定下午上班去取回，準(zhǔn)備１８日上午送回去給母親用。我私下想，有了這個車，母親身體不適時可以推著她到村醫(yī)療室檢查治療。平時，還可以推著她到她過去插秧、鋤草、收割等勞動的田地里去看看，也可以在村莊里面轉(zhuǎn)轉(zhuǎn)。自從母親再次受傷，很少出大門外，整天坐在堂屋門口，聽聽錄音機播放的評書或戲曲，有時本隊里與她年齡相仿的嬸子大媽來到我家，與她閑聊過去和現(xiàn)代的事。這個時候，我知道母親心里是舒暢的，但大多數(shù)時間里母親心里是憋屈的。

１７日下午下班后，６時４０分左右先接到母親不行的電話，我立馬打電話托村醫(yī)療室主任到我家去看一下，但幾分鐘后，主任來電話說，“你母親已經(jīng)走了。我到那一看，脈搏心跳都沒有了，你趕緊回來吧！”我當(dāng)晚趕到家，見到我母親躺在冰棺里，我與她已經(jīng)陰陽兩隔了！兩天前的一面成了永別，她那聲“就在家吃過中飯再回去！”的要求竟成為母親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心痛！為何周六不回去？又為何周日不回去？！我很后悔，當(dāng)天把手推車領(lǐng)回了為何不立即送回去？現(xiàn)在手推車還在，但是，母親再也用不上了。母親走了，她雖然當(dāng)時痛苦很少，但一年多失去自由行走能力，她是痛苦的。母親一輩子很要強，但晚年股骨受傷，她的精神被損害較重，作為子女有許多時候還不能理解她，不能認真傾聽她的訴說、與她進行交流，有時還會給她添堵。有些事情，當(dāng)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dāng)我們懂得的時候，已不再年輕。特別是我，在三十來歲時，有時回家，遇到一些不順心事，不是去找自身原因，時常用過激的語言去沖撞她。如今，母親走了，我再也無法表達我的愧疚之情，再也沒有機會盡孝，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能在夢里見到母親離我遠去的背影。現(xiàn)在想叫一聲媽，卻再也叫不出口了，一回想到這些，我就會淚如雨下！我后悔當(dāng)時為何不錄一段與母親交流的視頻？或者錄一段她生活中的一個片段？

不管在什么年紀(jì)，沒有人能輕易接受母親的離世，她是我們生命中一個最重要的存在。在時間這趟飛馳的列車上，母親一直陪伴著我、關(guān)愛著我。沒想到，這樣的時光竟戛然而止，母親一言不發(fā)地下了車，留在了一個陌生的站臺上，剩下我還在車上飛馳向前。

母親！兒子對您的思念將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