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南京,我能談點什么?坦直說,前者與我,大概也就地理學意義上的聯系,但莫名的,有太多的感覺讓我罷舍不得,一種道不明、理不清的情緒粘連著我與南京。

南京是桑梓的治所省會,有著六朝古都的歷史輝煌,這還不旁及明初、太平天國和中華民國的短促年歲。南京城真是風云際會、氣象萬千的河山所在。

記得名流楚圖南先生在我母校廈大勒石撰寫的刻文:恭敬桑梓。以后這四字就刻在了心上。尋根問底,我的故里雖說是個小地方,但也物阜人豐,水潤稻香,而且旁依著揚子江的奔流闊浪,小家碧玉式的故里也漸漸放眼度量風物了;而我對于南京,恰非出于恭敬之下的那般感情了。

自故里江陰長江大橋溯江而上,過了揚州,再越金山,片刻便是我附會于心的石頭城了。

臨江吞吐,石頭筑城,突兀于長江中下游平原,毛澤東詩嘆其為“虎踞龍蟠”,為兵家所必爭,詩家所激賞,史家落重墨,這就是南京城;銅雀筑臺,夜泊秦淮,后主嗟愁,商女笙歌,完全是漿影燈里的歸去往來,這也是南京城。

杜甫看成都,是“錦官城外柏森森”,那是心里緬懷蜀相又顧影自憐;我眼里的南京,是飽經滄桑又活力四射的正在飛行的光陰載體,擬人而充滿魅力,耐人尋味。

南京城真有一股攝人心魄的王氣,吐納浩然,深藏臨危不懼的肝膽,令人肅然起敬。每赴南京,我的這種感覺愈發陡增,這大概就是一個城市與生俱來的氣質,歷數朝帝都,果然名不虛傳。我想當初朱元璋一定看到了什么,而洪秀全、孫中山也非俗眼等閑之輩。

這座城有氣亦有骨。歷經風雨的鐘山抖擻蒼茫,斷續有據的城墻綿延環抱,儼然是撐起全城的骨架,因此,南京骨氣自在,是城市中的偉丈夫。

當暮色淹沒了城市的喧囂,這起伏有致的都會就在我的想象中定格為陸軍作戰室里的軍事沙盤,接受著頻仍的戰事。這是必然的命運,正如千里之外的重鎮徐州一樣,它們遙相呼應,成為兵戎之地。無論站在哪一段城墻之下,哪一座城門之中,哪一洞兵隧之里,靜默中用心用歷史的耳朵去聽,都會聽到戰馬嘶鳴,軍刀鏗鏗,以及這座城市所經歷的一切。南京城曾經繁華著六朝帝都之夢,也衍生了尋常百姓之家巷,見證了大明皇庭里的骨肉相殘,也目睹了鮮血染紅過天京保衛者們的戰旗以及清兵的盔頂,更橫遭過小日本禽獸們慘無人道的“屠城”,演繹了民國最初的金陵春夢。

南京陽剛,鐵骨錚錚。我能夠明白為什么偏偏在這里發生了二戰期間最大規模的屠殺事件,一定是這座城市特有的氣質鎮住了小鬼子的囂張氣焰,腦羞成怒的日本兵才泯滅人性,獸性大發。當初首面南京,說不上特別地喜愛這座建設中的城市,但感覺親切,一點兒也不陌生,仿佛前世來過,也許我的前生就是那被殘害的30萬同胞中的一個,命運注定我們都是先天的受難者和愛憎分明的人,無法輕易泯滅心頭的恩與仇。

但南京的魅力絕非在于單一的個性,其更兼有特殊的氣質和別樣的韻致。

南京不乏氣勢恢宏的古代建筑,皇宮與帝陵堪比北京,中山陵的莊嚴肅穆委實令人難以釋懷;而玄武湖的旖旎又讓揚州的瘦西湖不敢獨步天下;秦淮河簡直就是夢幻的化身;金陵十二釵的紅樓故事則成了石頭城的萬世經典。

因而立體的南京兼有陽剛和陰柔,在歷史的洗禮中汲取日月精華,是日與月的統一,是活生生的“這一個”。

可以不提六朝金粉,帝都繁華,但不能不提南唐后主的萬古之愁:“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昱的詞與南京同在;可以不提秦淮河的風花雪月,十里笙歌,但不能不提李香君用鮮血書寫在桃花扇上的那股民族氣節,而棲霞山下東林黨人侯方域溶入歷史的背影則在香君的眼里愈發渺小,《桃花扇》與南京同在;可以不提當年的江寧織造和王府氣派,但不能不提曹雪芹的石頭記憶和他對生活細節史詩般地筆觸描摹,《紅樓夢》與南京同在。

與南京同在的,還有玄武湖,雨花臺,以及頗具異國情調的法國胡桐的繁茂林蔭------

我對南京的印象基于直覺,我并不在意述說本身的精準,我只是通過筆觸舒緩和排解自己對這座城市莫名的情結。我曾把她的質樸民風誤解為“土里土氣”,也不如《讀城記》中對其的那番細讀,但相對于我的故里,南京城儼然就是大家閨秀而為我仰慕,令人欣慰的是,揚子江是中華文明的大動脈,是傳遞、播種和衍生精神的血管,因為旁依著同一條母親河,兩地一脈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