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地-為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而作
作者:王駒 發布時間:2009-04-27 瀏覽次數:1317
1988年:地差點要了母親的命
那一年,我六歲。夏天的一天黃昏,我獨自一人在家,等母親回來。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她頂著一年中最毒辣的太陽出了門,到地里去拔草。天太熱,草太稠,她拔了四五個早上都拔不完。她是那么要強的一個人,那瘋長在地里的草是她揮之不去的心病。在那么熱的一天,村里人都躲在家里,誰會傻到為了地里長著的幾叢草,跑到太陽底下去忍受暴曬呢?可是,“好端端的一塊地,怎么能長草呢?”她躺在床上喃喃自語,感覺有人戳著脊梁骨,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于是就出了門。
我們家的地在村子的最南邊,左側是環村而過的小南河,右側是進出村子的石子路,交通好,灌溉好,風水據說也很好。1978年搞土地承包責任制,村里的地分到了各家各戶,大伙兒都高興壞了。農民嘛,有了地就有了希望,生活就有了奔頭,命運就握在了自己手中。地怎么個分法?抓鬮。我們家運氣好,抽到這么一塊地,村里人人眼饞。這塊地在我祖父手上的時候,收成就特別好,到我父親這一代也一點不差,主要是我母親的功勞。她是那么勤快的一個人,兩畝三分的責任地簡直就是她的命根子,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在地里忙碌著:鋤草、施肥、治蟲、收割……循環往復,周而復始。我們全家的生計和她的全部人生價值都寄托在這塊地里了。
那天下午我一直等,等到太陽西落,等到繁星點點。最終等來的是一個噩耗:母親中暑了。她在太陽底下烘烤了4個多小時,終于撐不住,倒在了一片綠油油的水稻田里,在醫院搶救了一夜才蘇醒過來,我們全家都被她嚇哭了。
這是1988年的一天,我們家的兩畝三分地差點要了母親的命。可是,我們還要把它當作命根子好好伺弄著,因為沒有它,我們全家都活不了。
1998年:人和地一起經歷巨變
那一年,我16歲,在離家10里外的小鎮上讀初中,即將參加中考。母親狠狠心,為我在鎮上租了一間房,月租200元,生活設施是真好,可是太貴了。那時侯我們家一年的收入不過5000元,實在太少了。母親犯了愁,到處找事做補貼家用,可在農村里哪里找得到事情做呢?大伙兒都是農民,都是看天吃飯的主,誰也不用雇傭誰,誰也賺不到誰的錢。鎮上倒是有幾家鄉鎮企業,可是太遠了,農村婦女要顧著一大家子人,脫不開身。母親就更加執著地伺弄莊稼,可是草拔得再干凈,肥施得再肥沃,地里也不能長出黃金白銀來。母親望著綠油油的水稻田,平生第一次怨恨起腳下的這片土地來。
這一年的秋天,事情似乎有了轉機。一天上午,村口的石子路上開過來一輛黑色小轎車,一直開到了村委會門口。車上走下來三個穿西服的人,其中一個是鄉里的王鄉長。再后來,有人看到村長和那三個人一起去了村南邊的莊稼地,他們站在田埂上四處察看,滿面紅光地交談著。第二天,村長主持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他用他那大喇叭一樣洪亮的嗓音告訴我們,南邊的這片土地已經“招商引資”了。這是個新鮮的詞匯。那時候,再有遠見的人也想不到這個詞會在今天如此時髦和流行。母親是個文盲,她無從理解這個詞匯的確切涵義,她只知道,從今天起,我們家的這塊地就不屬于我們了。
地里的莊稼被推土機生生犁掉了,母親心疼得要掉眼淚。村里還有幾家的莊稼也遭到了同樣的“厄運”,它們的主人卻不像母親那么悲傷。是啊,何必悲傷呢?村集體的土地又重新進行了分配,我們又分配到了一塊地,面積稍小一點而已。按人頭分配了土地補償金,我們家人多,分到的也多,母親手里攥著那么一大疊鈔票,臉上激動得起了紅暈。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的現金,紅花花的,把她的眼睛都晃暈了。“這么多錢,得種多少糧食才能換到啊!卻來得這么容易。”她暗暗地想,“地少了,也許是件好事。”
很快,南邊的莊稼地上開始了浩大的工程。開進來推土機、攪拌機等各式各樣的建筑機械,涌進來由瓦工、木工、電工等各種工種組成的建筑大軍,搭起了一座座腳手架,圍起了一道道圍墻,人來車往的熱鬧景象把母親看傻了。村里很多青壯年去工地打短工,一天能賺20塊錢,這可比種地強多了。母親跟著村里的幾個婦女也加入到他們的隊伍里。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有兩家廠子在我們村落了戶。廠子就地取才,村里不少人就進了廠,搖身一變,農民變成了工人,地照種不誤,卻還能像城里人一樣在家門口上班了。母親在地里干活的時候,一抬頭就能看到白色的廠房矗立在天邊,看到紅色的煙囪里吐出黑色的濃煙直沖云天,耳邊是機器雄壯的轟鳴聲。這一切都讓母親覺得氣派極了。她也想進廠子,有收入,更有面子。正好有家廠子招操作女工,條件只有一條,能吃苦。她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第一天去上班,母親激動得一宿沒睡。廠里發了一套藍色工作服,母親特別喜歡,走親戚、喝喜酒的時候都穿在身上。她覺得穿上這身衣服,就代表她是有“單位”的人,就象征著她的身份發生了一種轉變和拔高。她對這個廠子逐漸有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這種歸屬感讓她覺得生活中充滿了陽光,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可她也有不快樂的時候。上班的路上總要經過我們家原來的那塊地。她看到,那塊地至今還是荒蕪一片,雜草叢生的景象讓她無比心痛。周圍的地都開發了,為什么惟獨這塊地荒著呢?這么好的一塊地,怎么能任憑長草呢?她實在想不通。事實是,買下這塊地的老板騙了銀行的錢,跑了。那個時候,這樣的騙子也不少,我們家的地倒霉,恰巧碰上了這樣的騙子。
1998年,在我們村就是一個劃時代的年份。我的父老鄉親們第一次發現,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不僅僅能長出糧食,還能夠以一種全新的用途創造出更為可觀的價值。這種改變強烈地沖擊著他們的思維,敲打著他們的神經。在那以后的歲月里,我們的村子以一種令人驚嘆的速度變化著:廠子越來越多,逐漸聚成了一個工業集中區。村里鋪起了“三橫三縱”的水泥路,小南河上新建了兩座鋼筋水泥橋。村里人富了,爭相蓋起了二層小樓,式樣一個比一個漂亮,裝修一個比一個豪華。村里出現了超市、飯館、農貿市場、洗浴中心……甚至有了一家網吧。我的父老鄉親真正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當然也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村莊的天空不那么藍了;小南河的水慢慢變渾了;空氣中隱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味道;包括我們家的地在內,有幾塊地長年累月地荒蕪著……這是一種無法回避和無可避免的陣痛,就好象在采摘玫瑰的過程中難免被花刺刺傷一樣。我的父老鄉親、我們的地和村莊一起忍著痛,支撐他們的是一種信念,一種關于未來和夢想的美好信念。
2008年:未來會更好
2008年,我26歲,結了婚,進了機關。母親還在那家廠里上班,10年了,已經是“功勛級”員工。這一年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我們的老村長光榮退休了。新村長雄心勃勃地開始了一場新的變革,這場變革伴隨著城市化的進程。當城市的觸角即將延伸到我們的村莊的時候,新村長請來了城里的專家。他們在村子里四處察看著,熱烈交談著,時間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第二天,村長主持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他用他那清脆而堅定的嗓音告訴我們,我們要走科學發展的道路。這不是一個新鮮的詞匯,因為各種媒體上早就有連篇累牘的宣傳。但這是村長親口說出的話,第一次讓人覺得“科學發展”離我們如此之近。專家們為我們村制定了一個五年發展規劃,在那份規劃書里,我讀到了“綠色”、“生態”、 “可持續”等新鮮詞匯;在那幅規劃圖里,我看到了一個整潔優美、功能齊備、秩序井然的新家園。不久的將來,我們將有自己的集中居住區,將以統一標準、統一樣式建起連體別墅和農民公寓;我們將完成工業集中區的升級改造,工業污染的深度治理、功能的積聚和優勢的互補將成為園區提升的關鍵;我們將擁有一條功能齊全、配套合理的商業街,最大限度提升父老鄉親的生活質量和品位。我們將完成村莊主干道的拓寬改造,并與城市的道路完美對接。到那時,我們的村莊將與飛速發展的城市融為一體,共享改革開放30年的豐碩成果。
特別要提到的是,我們家的地歷經坎坷,終于也有了用武之地:母親的廠子發展壯大,買下了它作二期投資,宏偉的二期工程正在緊鑼密鼓的建設之中。母親將作為技術骨干在新車間里繼續揮灑汗水。想象一下吧,母親就要在她曾經傾注了滿腔熱情和心血的土地上開辟一番新的天地,演繹更多人生精彩。風風雨雨一路走過來, 驀然回首,30年不過彈指一揮間,而她跟這塊地終歸是有緣的。如果非要為這段緣分加一個期限的話,我想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