癟花生
作者:邢光武 發布時間:2013-02-18 瀏覽次數:1892
兒時冬季的娛樂活動很多,砍老堆、推桶箍(鐵圈),趕小蛆(陀螺),趕老球,踢毽子、斗雞(單腿著地,另一條腿屈膝于前并用雙手抱起,雙方甚至多方以膝蓋相斗)等,這些都是大運動量的,而補充能量就成了問題,期盼的一頓晚餐,莊戶人家往往都是玉米面(俗稱大黍)稀飯煮白芋(就是山芋)。至于壓餓充饑,我們有兩種辦法:一是從家里撿幾個小山芋,我的家鄉稱為白芋,那時生產隊都有牛屋,每天傍晚,生產隊的飼養員就會把牲口吃剩下的草結子掃成一堆,然后點火給熰了,這火堆就是我們烤山芋的地方,其實不用考,那時我們不懂運籌學,但是也知道節約時間,只要將山芋往火堆里一埋,玩上個半小時一小時的扒出來就是一頓美餐。另一個渠道就是在生產隊的花生秧子草堆尋找癟花生。
我的老家在江蘇省著名的西南崗,家鄉人把花生叫果的(讀guode把許多用“子”的地方都讀為“de”,比如叫嫂子為“嫂的”,褲子叫“褲的”),有些地方稱長生果。當然是上好的食物,但花生收獲上來曬干了就進了生產隊的倉庫,偶爾也有分給社員幾斤的,大約都留著換油吃或收到過年時或煮或炒或炸,然后留招待親戚,也讓孩子們解解饞。
那時候我們生產隊種的是拖秧子的我們稱之為“睡花生”,睡花生,是秧子貼著地皮生長,秧子上一節一節地向泥土下扎錐,像豆芽根一樣的白白根須扎到土里之后,就漸漸發育成白白胖胖的花生。由于花生秧子是一個逐漸生長的過程,而且那個時候是沒有任何化肥和生長激素之類的東西,因而生長周期很長,開春就種下地,這里還要提一下,種花生也是有些特別的,花生種要放在從各家各戶收上來的小便里浸泡一天,然后再播種。小便是作為肥料收集,可以記工分的,老百姓說“愿舍一堆灰不舍一泡尿。”灰是指草木灰,可見尿是精貴的。當然,將花生種放在尿里浸泡不知是誰發明的,我認為,除了催生發芽以外,最主要的可能還是防止社員偷吃。不過即使是用尿浸泡過的花生,仍然還有人在偷吃,看到偷吃的人嘴上就罵:簡直不是人,尿屎都吃。偷吃的人就在心里罵,隊長也太缺德了。笑社員們笑著、叫著、罵著兩天也就種完了。然后就是鋤地、薅除雜草——要經過春、夏、秋三個季節,當一場嚴霜下來把深綠色的花生秧子打黏變黑后,花生不能再生長了,社員們才下地收獲花生。盡管花生經歷了那么漫長的生長期,當花生被社員們從地下起起來時,仍然會有一部分沒有得到充分發育生長的“水泡子”,水泡子花生殼子不硬,仁子尚未發育成熟,這樣的水泡子就被放棄了留在花生秧子上面,待曬干之后就是癟花生。這些癟花生連同花生秧子一塊堆起來留冬天喂牛了。
當我們這些孩子們玩累了,就倚在生產隊的草堆頭,看著一只大公雞帶著一群大大小小的母雞們,在收獲干凈的曠野里邊走邊不停地用雙爪從泥土中去尋找食物。公雞還是頗有紳士風度的,只要找到什么可食之物,嘴里就會發出“咕咕咕咕”的召喚聲,將食物讓給心儀的母雞。鄉村的冬天天空是深邃的,田野空曠遼源,無遮無擋,大地寂寞而安寧,我們有時會呆呆地看著天空,不時會有一排整齊的大雁,或一群烏鴉從上空飛過。當我們聽到雞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聲時,抬頭就會看見一只繞鷹展開翅膀在天空盤旋。
有時鷹們并不害怕我們的狂叫,突然一個俯沖就將一只跑在最后的小雞叼走。我們感到驚心動魄,然后就將這個新聞告訴家長,家長就說不要跑遠了,大老鷹能把小孩叼走的,我們在沒有大人帶領的情況下,就不敢跑到遠離村莊的曠野了。到生產隊草堆頭吃癟花生成了我童年時冬天多彩生活的一部分。癟花生餓可充饑,饞時解饞,不餓不饞時,那甜澀澀味道是最佳的休閑食品了。
前年我陪電視臺記者到一工廠去采訪,發現一個婦女端一簸箕花生米在播,把癟花生都給撿扔到地上,我說癟花生是好東西啊,她不解,癟花生有什么用啊,又不能榨油,又不能煮吃、炒吃。我說生吃最好吃。她捧一捧園鼓鼓的花生米給我,說這個好吃,我說把癟花生扔掉可惜了,我就愛吃這癟花生。
老家的親友都還記得我喜歡吃花生,有一次家里的一個侄子給我捎一蛇皮袋花生來,我剝開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農藥味,鄉親們怕花生被蟲子吃掉,使用了超劑量的農藥,蟲子不敢吃,人也不敢吃了,當今,由于人們已失去了寬容和忍耐,大量的使用農藥、化肥、各種激素、大棚,要把一年四季改為十季去填欲壑,連純天然空氣都難以讓人們享受了,哪里還有食品呢?
和兒時的伙伴一塊堆擠在生產隊的草堆頭撿癟花生已是四十六七年前的事了,遙遙遠逝,可是當時的情景卻歷歷在目。我懷念那些癟花生,是懷念那些由于營養不良、發育不充分的干癟黑丑,身上皺巴巴的、沒有化學污染的癟花生,懷念那值得細細咀嚼的甜澀澀的味道,一如我的同齡人那充滿缺憾、苦澀而又甘甜的人生。